序曲-谎言(2 / 2)

往生年鉴 忍淹 7126 字 2018-11-16

亚个人空间里,响起完全不同于机械的,一个男性,绝对鲜活的声音,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这个声音暴露后就不再掩藏自己,我听到了又一声愉快的轻笑,还有脚步声。

“你……谁?”我蠕动嘴唇,手指移上切换口。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权限有点高……”男声轻柔地,带着点揶揄道。我背脊发凉,关于因二十二世纪初管理阶级权利失控产生的“高权限者”的种种流言翻涌入脑海。

“呵呵……骗你的,看把你吓得。”男人恶劣地笑起来,一架书外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踱着:“安心,这世上已经没有高权限者了。”

他缓声道:“图书馆的『书签』只能固定你的阅读文本,亚个人空间的话,再次进入时已经解除了。”

“我们只是在公共空间相遇了而已。”

“……多谢提醒。”我冷声道,随即将手指覆上空间设置栏。

“喂喂,不要这么不留恋地丢下我啊。”男声无奈道。

我完全不理会地点开设置。

他叹了口气,用一句话僵住了我的动作。

“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读这些‘史料’……”

一框浮简缓缓穿过我右手边的书架,飘到我眼前,正是我刚刚读过的内容。

“只要过了今天,你就会明白其中的可笑了……”

我抿了抿唇:“……你是谁?”

“一个踩着时间点来探亲的科研工作者。”脚步声打了个弯。

“回头,我亲爱的表亲。”

我猛然抬高了头,愣了有几秒,才一顿一顿地转过身,余光先扫到一个修长的人影。

我看清他的长相后,好一会没动。

那是刚刚被我清屏的一张脸——唐爱先生的脸。

那人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两排书间微笑。他没有在衣着上刻意模仿唐爱先生——众所周知唐爱先生不喜欢也很少穿中山装,包括流行于民国及之前的服饰,便装时总是各种修身风衣大衣,配一头利落的短发。而我眼前这个人,散着一头及腰的长发,右耳的耳环上缀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红线绳结,晃动着蹭到肩膀。洁净的白大褂下,是黑色的改良款修身马褂,立领盘扣,下摆及踝,有点像旗袍。

可能是因为气质上微妙的差异……唐爱先生的脸没有在这身装束中显出任何不适宜。

他身边没有匿名标志,也就是说,这是他的自然外貌。

个性至上的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视自己的天然外形为无可复加的财富,整容是罕见的——只有二十一世纪中晚期涌现过企图复制唐爱先生面容的人,还都在与正牌的对比中显得拙劣不堪。

他至少看着还挺顺眼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眯着眼笑,向我走来,随手点开了相关栏:“我天生这个样子。”

霎时,我们被唐爱先生的美貌与各色夺人眼球的标题包围了。

“老爸的公关形象还是这么好啊。”他浅笑着轻声说,修长的手指在悬浮框间跳跃,引得那些光点水波状散开重组。

我为那称呼一怔,半晌,僵硬地牵唇干笑了一声:“唐爱先生没有子女。”

有人猜测说唐家基因偏向少数性取向,到唐爱这一代已经连旁支都没有了,唐爱自己都是从母性才姓唐。

“是没有,我是他的义女。”他朝我耸耸肩。

我张了张嘴,决定权当没听到那个“女”字。我试图让我的嘲笑更有底气:“矛盾了吧……外貌。”

他狡狤地眨眨眼睛:“当我还没修成人形的时候 天天和他在一起,脑里想到人形就是他,一化形就长这样了……也不是坏事。”

我完全没有听懂,抽了抽嘴角:“……胚胎期?不科学,那不可能。”

他却不作解释了,保持着笑脸在悬浮框间挑挑拣拣,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皱皱眉:“你说什么……表亲?”

“等等。”他耐心而优雅地说,仿佛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我在找一个被历史忘到角落的可怜人……”

他又划拉了几下,我忍不住开口:“喂……”

“Bingo!”他缺乏激情地作惊喜状:“找到了。”

我看过去,就见他放大一张照片。

那是唐爱先生早期的一张私照。非常早,应该是……二十一世纪初。因为,画面上是三个有着相似发色的男人。

简约风格的深色调书房,茶几与地板上各放了几只大小迥异的溜圆的白瓷花碗,吊兰猖獗地生长其中。黑绒面沙发靠右坐着唐爱。头发有些过长,少有地带了点女气。刘海投下的阴影中,一双极美的凤眼微弯,目光却是涣散的,笑得也缺乏情感。整个人罩在厚实的黑呢大衣里,消瘦又苍白。唯一生动的,只有趴在他臂弯里一只皮毛红艳神态天真的幼狐,和那只轻抚着幼狐,连指尖都透着温柔的手。

左边的男人右眼蒙着眼罩,两手缠满绷带,将一头长到脚踝的头发打做辫子,又与这些因素格格不入地穿了一身灰色西装。那是初代长生者,长生基因之源,也是画面中另外两人的父亲,王千粟先生。照片上他正坐着,向镜头露出有些拘谨,略带忧虑的温和的笑。他此时还不满百岁,外表停留在三十岁左右,按照当时的研究进度正饱受骨毒折磨,气色倒是三人中最好的。

最左,还有一个人,只是微垂着头依在靠背边,笑最浅,却最没心没肺。长发松束着,凌乱的刘海和乱发使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只留了一个破碎的剪影。明确的是,他一身白大褂。

我想了两秒才想起他的名字。王千粟先生的次子,唐爱先生异母的弟弟,王鳐。

关于他的信息也涌入脑海。

长生殿立足于世后专门为这个人办过好几场纪念会,极力表彰他在臾力研究上的奠基之功。据说没有他在臾力发现上的先导性成就,一切后续研究都是妄想——但这一切荣誉都无法改写他在取得最终成果的那场实验中因事故死无全尸的事实。不满二十岁的生命让他留下的文字,影像资料都少得惊人,公众的视线始终难以被这个太过模糊的人吸引。

当然,近现代研究也挖掘到这个人物的不少萌点。比如,他的文笔可以超过当时不少职业作家,但同时是个同人男,留下本就为数不多的个人作品中半数以上带年龄限制不适合出版,令所有试图为他编作品集的学者苦不堪言。还有研究者指出他可能人格分裂,或有异装癖——在那个性别观念相对落后的时代,他散发穿裙子的照片远多于穿裤子的。还传说那个穿裙子的实际上是他死得比他还早,也比他还有才的孪生妹妹……

我望望他:“一张珍贵的老照片,所以?”

他的目光正落在唐爱先生怀里那只狐狸上,眼中流露出怀念与艳羡。听到我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手指点了点王鳐先生。

周围的版面一下子被清屏了般干净了许多。大多是些学术论文。死得太早,王鳐总是不招人待见。

他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摇摇头清屏:“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只有这点忽悠人的玩意啊……”

我头上青筋一跳。刚被他清屏的论文里可有几篇我当宝贝攻读过的冷门著作。在我开口前,他笑着低声说:

“阿鳐对你最大的贡献,大概是一份保有活性的生殖细胞样本……”

我心下一震,盯住了他:“你是说——”

“嘘。”他笑着将手指竖在唇前:“过了今天你才能知道哦。”

我狠狠地皱眉:“你是谁?”

“科研人员,唐爱先生的义女,长生殿成员。”他人畜无害地眯着眼答道。

我拼命思考,但脑子像死机了一样一团混乱,我忍不住向他走了几步:“你到底来和我说什么……”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突然发出愉快又清澈的笑声:

“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想笑啊……你的脸不适合这么严肃的表情,我的好表妹。”

我语塞,因为,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摊开双手:“我来探亲,踩点,阻止你在垃圾文字上浪费时间,感动一下嘛表亲~”

他突然后退了一步,神秘地在唇前竖起食指摇了摇:“不要急……很快就有人来告诉你了……很快。”

我被他带动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二十七——再转头看他时,我的瞳孔迅速放大。

符咒式切换号浮现在他脚下,他要走了。

我条件反射地吼道:“等等!”

他遗憾地摇摇头:“科研工作者是很忙的,表亲,我该回去了——”

“联系!”我咬牙道:“我要你的联系数!你叫什么!”

他眨眨眼,欢快地打了个响指:“Black Tea!红茶!”毫不含糊地扔出了名片里的姓名栏和……性别栏。

他在切换阵中的身形虚幻起来,但还能看见他摸着下巴思索:“恩……不过你最好先把我来找过你的事忘了,省得殿里那群找我麻烦……”

我用力眨了一下眼,就听他笑着以高昂的音调叫了声:“扬疾表妹!”视线在思考之前投向他的眼睛。

正撞进一双狐狸般的,闪烁着殷红如夕阳的光芒的眼里。

我从图书馆的软垫间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看了眼进度条。

“又在知识的海洋睡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