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两甩了他一袖子,骂道:“不知道我做个鬼王吃力不讨好吗?放一只厉鬼在外面我很挨骂啊!”
王鳐摊手:“当年人家是伸着尾巴,让我钉的,现在我进去它估计能把我撕了。沉且,它就是嫌弃黄泉路才让我动的手,我现在亲手把它给你送过去,不太好吧。”
罔两眯着眼皱皱眉:“那我自己动手把它拖下去了。”
王鳐笑笑说:“那我不管,它给我那两片鳞只够让我给它一钉子。”
罔两挥挥袖子:“那我就去动手了,懒得和你啰嗦,我总能被你气活过来。”
王鳐笑着挥手:“走好小二。”
罔两飘了两步折回来,又笑眯眯的了,他对王鳐道:
“对了,是朝歌欣赏不来那鲛的歌喉,拖我来的把他解决了的。”
王鳐眼皮一跳。
罔两接着说:“他就在前面哦~”眼睛眯成了两条红线。
王鳐沉重地哀叹了一声,招招手让他快走。
等那抹布似的身影飘远了,王鳐扭头向我温和地一笑:“你有一会没说话了。”
我心道你们讲得我一句都插不上,干笑两声说:“刚才那个人是……黄泉路鬼王?”
鳐回答说:“不是你想得那个黄泉路……到前面看到妖阁我和你解释吧。”
他从拿了篙,撑着船和我说:“罔两人很好,脾气也很好,特别好骗。”
我点点头说:“看出来了。”
他突然松开一只手,开始解衣下摆的扣子,说:“不过接下来可能会遇到一个比较麻烦的家伙……”
我看着他掀开衣服时还吓了一跳,然后就见他腰腹上缠着几圈绷带似的白布条,其中一条上系着根红绳,贴着腰缚着一把匕首。他解下那匕首倒握住,还是去撑船。
我心里咯噔,忙问他:”你是要和谁……打一架?”
他摇摇头说:“不啊,呆会有点用。”
我问:“那个朝歌是谁?”
他说:“一个极不待见我又不情不愿地照顾我的人。”
我没理解过来,找话和他说:“你失忆的话,有问问他们吗……比如刚才那个,看着就像是很厉害的人……”
他向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从来不想知道什么。”
他撑了一篙,继续说:“如果你一醒来,经常到你身边晃的就是黄泉路鬼王、羽妖之主、野猫家老太君之类听名号都中二得要命的人,并且你还能吊打其中三分之二……”
他顿了顿,笑着说:“只要稍微了解一下自己,我就猜得到我之前没干好事。”
他清清喉,说:“先不说这没什么用的了……你给了我一个包子,我带你来隐都外城。现在外城早到了,我能说,不欠你的恩了不吧?”
我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点点头说当然的。
他笑了,道:“那剩下的路上,我做事就全凭个人兴趣了。”说罢指指前方:“那是隐都内城,或者说,妖阁。”
我望过去,就见不知道飘荡着多少艘空船的水尽头,有一座楼。
楼是比较贴近的词了。远看着,它就像叠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土楼,或者拉宽的宝塔。只能确定那是座黑檀色的中式木建筑。以及……虽然说着有些怪异,楼顶那方天空上,是一轮红月。
他嘲笑般念道:“红月未灭,死期不至。”
我往门板中心靠了靠,问:“那儿,就是你之前说的灵气都沾光了的地方,是做什么的?”
他答:“妖阁嘛,在它还有外面的灵好管的时候,就是统治中枢。现在,全妖界的有生力量都躲在里面。”
“有很多层,其实里面的空间是无限大的……因为我们宋元的时候也闹过点改革,现在里面每层归一族,名字就叫什么什么路。最后一层,是最接近黄泉的地方,归鬼,叫黄泉路。”
我打了个寒战,问:“有……阴间?”
他答:“没有。”
我“啊”了一声,就听他解释:“转世轮回是有的,不过阴曹地府就是瞎编的了。死去在我们这也是比较神秘的自然规律……我们脚下这条河,其实是忘川的倒影。”
“万物皆有三魂七魄,在轮回中不变的却只有命魂一条。”他笑:“死去了,魂魄就落入忘川……你可以简单地记做命魂不溶于忘川,其他魂魄可溶于忘川。三魂七魄就在沉入忘川河底的过程中融化到只剩命魂,再在上浮时带上混沌的,新凝固的其他魂魄。浮出忘川,往生而去。”
我听得正入迷,他浅笑着用竹竿拍了拍水面:“这都是比喻。忘川也好,魂魄也好,都是灵脉一般,无法用任何感觉探知的东西。”
“说回鬼族……能修成鬼身长存的也就几个。罔两的日常可不是保护什么族人,而是押紧了满黄泉路厉鬼防它们闹事。”他抱着竹篙笑笑说:“妖阁边上有道屏障,要不要去碰碰。”
我点点头。他才又撑起篙,动作一僵。
“王鳐。”风声里,传来冷冷的一声。我就看着整条河原本镜样平整的水面一片鱼鳞纹。
鳐叹了一口气,淡笑着跟我小声说:“红隼,朝歌。就是那个不太待见我的。”
一双花色漂亮的翅膀缓缓落到一根高耸的木桩上,羽毛落下化成一件斗篷。兜帽落下,露出一蓝一褐的两只眼。
那人看着有些奇特。有很英俊,甚至阳光型的一张脸,神情却冷得要冻上了。他散着的头发是黑褐色,质感像羽毛。颈上腕上带了两串兽牙和灰红色石珠子编的链子。
他的衣袖裤腿都窄,腰带、绑腿之类的束得他的身形极为矫健修长,像个要冲上来打架的游侠。偏偏衣下摆和束在腰带里的蔽膝长而飘逸,带着白色花纹,在风中飘飞。
他在胸前环着手,眼睛望着跟我们的位置偏了有九十度的一个方向,好像刚才那声不是他叫的一样。
鳐笑着和他打招呼:“早啊朝歌,好久没见了。”
对方一动不动。
鳐笑着说:“罔两已经去处理那只鲛了。我们刚在路上撞见。”
对方宛若一尊雕塑。
鳐叹了一口气撑起船:“我带个人去妖阁上看看,先走了啊。”
朝歌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我在门板上听得很崩溃,因为那个气氛真的能尴尬死人。
就在王瑶撑着门板几乎要从他视线路过的时候,我忍不住又抬头望望他。正撞上一双异色的瞳孔。下一秒,一阵疾风迎面而来,我整个人就被他捏着颈窝和小半个右肩提了起来,叫都叫不出声。我记得我在惊恐中,对上的是一双狂怒的眼睛。
他说:“王鳐,你还真带了个‘人’进来。”
我勉强看向一边,却惊讶地发现,王鳐在笑,那笑,和他讲述灵脉衰亡,灵的死的时候的笑,是一样的。
他很平静地说:“朝歌,她说她是水师。”
那平静,仿佛他可以看着我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朝歌冷哼了一声:“她是人。禁令才解了两天,你想再上一次邢台是吧——等等。”他捏着我肩颈地手一紧,皱着眉盯了我一会,把我扔回门板,嗤笑道:“半妖。”
鳐很惊讶一样地“哦”了一声。
朝歌别开头冷笑着。我捂着肚子正干呕,就听见鳐问:“要怎么办?”
朝歌答道:“医馆。”
鳐痛苦地说:“不要吧……虞前见了我就往死里打。”
朝歌不说话。
鳐谈了一口气道:“好吧,我知道你其实见了我也想往死里打……我去。”
我听到一阵羽毛拍击地声音,又过了很久,我才敢慢慢坐起身。朝歌已经飞走了,鳐背对着我,玩着手里的刀。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个……我……”
“我”字话没说完,我整个人后仰着摔在门板上,冷烟一样地水溅了一脸,后背生疼。我叫了一声,睁大了眼。
左手心是凉的。我转头一看,就见一把匕首把我的手钉在门板上。血过了两秒才流出来,而我又过了两秒才感到痛,尖叫起来。
我从来没这么疼过,一直在叫。能回忆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匕首拔了下来,拿着衣服上撕下来的白布给我包手,一边满怀歉意地和又哭又叫的我道歉,说:
“抱歉啊,我太生气了没忍住,你给我惹了点麻烦……”
“呃,我直接送你去医馆吧。”
虽然他的歉疚和无措都很逼真,但他那双眼,很可怕。里面是一种兴奋极了的色彩,仿佛他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晕了过去。
我再醒来的时候以为我穿越了。我在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到处精致得像古装剧里什么公主王侯奢侈的卧室。暖融融的,有很多帷帐,还有熏香。我想起我的手,低头一看,裹成了个粽子,但一点也不疼,只是不能动。
我再偏头一看,就看见对面贵妃椅上,侧卧着一个睡得发丝微乱两腮飞红的大美人。我一开始惊吓大于惊叹,但等了好一会,那人实在呼吸平稳,不像是会醒的样子,就冷静点了。
我干坐了很久才从躺的那榻上爬起来,开始小心地在房间里走。才转过一个屏风,又吓得不能动弹了。吓过后,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房间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人虽然穿着鳐那件白衣服,但显然不是鳐。
那是个身量小得多的女孩,衣服下摆足够垂到她的膝盖。她坐在一张藤椅上,姿势很奇怪,曲着身垂着头,手脚掉了似的贴椅子平摊着,像放松到骨头都被抽掉了,又像已经死在那了。
我朝她走了一步,她就垂死般或者说诈尸般缓缓地歪抬起头。一头黑乱的头发遮着绝大部分面孔,我僵在那,不知所措地盯着她发丝间露出的几碎和鳐一样浅色的眼睛。
她动了动,脊背挺直,把自己扳成了一个人类点的姿势,抬手解胸前的扣子。在我惊悚地以为她也要拿出把刀来的时候,就见她从胸口缠着地白布条里取出一本线抄本和一支笔芯。
她写道:
<你醒了>
我就愣愣地点点头。她接着写:
<运气真好,瞎走都能遇上三江流第一神经病>
我寒毛一竖,“他”了几声。她又写:
<他那一刀下去,你半只手都熟了>
<不过,你还能庆幸他没杀了你>
<半妖擅闯隐都,杀了是不用论罪的>
我意识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脑子都不好了,磕绊着呆在原地问她:“你……是……”
她写<王泱>
我想起了王鳐说过的那个女孩。我听他说的时候还以为会是个会穿水手服的女生……
她又写<不过,按他的本事,应该在你进隐都前就看出来了>
我一愣,就见她写道:
<他之后做的所有事不过是装个样子。如果没遇到朝歌,他不会自己动手,只会让你去碰妖阁的屏障>
<然后,就你人类血统的多少,你会被拍飞十到二十米不等>
我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
她似乎看了看我,潦草地写了两行字:
<依他恶劣的性格,不会放弃正当合理地做点小坏事的机会>
<我算他的监护人,就这事我可以向你道个歉,尤小姐>
我气结,正想说什么,就见她右手一翻,袖子落下一把小刀,我再一眨眼,刀刃已经从她左手手背上出来了。
我差点没尖叫一声。
她神色淡淡的,就那样慢慢地把刀抽出来。诡异的是,没有一滴血溅出来或流下来……刀身上是沾了点血,但也很少。
她把左手递到嘴边,翻手间舌尖一舔手心一舔手背,一只苍白的手完好无损,血痕都没有。然后她到一边茶几上倒了杯茶洗手,洗完换了个杯子用茶冲了冲刀身,把微红的茶喝了。
做完这一切她回来又写字道:
<你不能指望一个在我们这种环境下生活,穿胸穿肠都算轻伤的家伙理解,对人类而言,什么是玩笑,什么是人身伤害>
<他大概也想给你个教训——我们都很讨厌你这种东西,一无所知无忧无虑>
我还是昏着,呆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哪。”
她写:<医馆>
我很糊涂,就小声问她我来这是要做什么,我会怎么样。她呆了会没动,我还以为我问多了,正吓着,就见她俯身奋笔疾书:
<来医馆给你弄压制妖血的药,然后放你回去,剩下的不归我管>
<半妖血统很危险。只有极少数的妖能和人类产下后代,并且这些后代中大半都是低智早夭的怪物。比如鲛和人,只会生下一种鱼脸的大头婴儿,皮肤和肉里深深浅浅地卡满了鱼鳞,一岁左右流血而死。你不想变成一只人皮大□□就只能喝药>
我“哦”了声,心里发慌,又问她:
“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她写:<等里头那人睡醒>
我才想说话,就听见一声极好听的哈欠声。
下一瞬,一茎巨藤掀翻了屏风飞打来,把她直拍到墙上。我眼一晃,就见那藤暴长的地方换作了刚那个美人,手死死卡着那女孩的喉咙,眼都没睁,咬牙切齿道:
“王鳐!!谁准你踏进医馆的门的!!!”
我三观崩裂地发现,美人是个男的,并且,身高没一米九也有一米八八。
王泱像不用呼吸一样任他卡着。半晌,他一皱眉,睁开眼,讪讪地看了她两眼:
“王泱?”
王泱用拳头模拟了点头,又指指喉咙。
那人一脸不高兴地松了手。王泱落地,捂着喉咙咳得惊天动地。那人看了会,给她去拿了壶茶,还绷着脸。我看不过去去给王泱拍背,瞪了他一眼。
他一皱眉,问:
“王泱,这是什么?”
女孩咳嗽着给他写字:<水师,半妖>。接了茶死命灌自己。
那人似乎终于有点歉意了,皱皱眉道:
“要不要我去帮你拿点……好像何首乌治喉咙的。”
女孩边咳边呛边喝水,边写道:
<不必,给老子滚去把黄羊公叫出来你个傻逼>
他扫了眼,撇撇嘴:“找黄羊公是吧,我去问问,八成不见你。”说完转身去了帷帐里。
我都看傻了,看看女孩,问:“他这……脾气是好还是不好?”
女孩写:<他不认得几个字>
我无语了。
我见她还在咳,犹豫道:“要不要我真的给你去拿点,那个何首乌?”
女孩写道:
<别相信那个傻逼,他上次失手把我掐成这样,去给我拿了段板蓝根>
我真的无语了。想了想,问:“你和鳐...打不过他?”女孩写:
<明前妖王虞本申,打得过才是有罔两了。>写完,又灌了点水,大喘了口气,终于不咳嗽了。
我才松了口气,她喝着喝着一呛,又惊天地动鬼神地咳起来,颤着手抓着笔芯要写字。我赶忙看过去,就见她写道:
<虞前我日你大爷>
半晌,她缓下来,撕下那面纸往香炉里一塞。大概这几个字那人还是认得的……
这时,那个出手残暴的美人掀帘子出来了,打了个哈欠,十分不爽地指指里面,说:“进去,要用你的血。”
王泱点点头,扔下我进去了。我坐了会,那两人再出来时,手里端了碗和灵丹妙药长得完全不搭的黑汁水。
虞前瞪我:“喝了。”
王泱在边上点点头,写:<减肥>。
于是我在他俩的注视下把那碗东西递到嘴边,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在路口,那只卧桃树边上。看看时间,隔天上午九点。再看看左手,是好的,只是掌心的肉很嫩。我恍惚着走了很远的路,乘车回了城,再后来,回了外滩,再也没见到过那几个人。
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隐约觉得……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接近这个世界的中心。
一团水,在她的手里浮着,水里生着那株蕨类。
我盯着她,慢慢开口:
“这...太详细了,是组织过的语言……”
她微笑着点点头:“这段记忆经过多次提取和考证,每一个细节都是重要的史料,毕竟……像我这样平庸并因平庸幸存的灵,有些少。”
我并没有精力去质疑“记忆”这两个字。因为我身处的空间,除了我和她身下的沙发,一切都在碎裂崩塌。那是我从没想象过的场面。
“我的职业…是一名导游,因此也挺善于讲故事的,这个故事,我给许多像你这样,刚满十六岁的孩子讲过……”她闭上眼笑道。
空间已经趋于雪白了。
她站起身——那瞬间那张沙发也消失了。但她没有跌落,她踩在一片雪地上。我恍惚发现我也在一片雪地上。白色的天白色的地,漫天飞雪。
“我们和人类还是有些不同……经历了那个时代的灵,绝大多数都选择了用回忆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留下。”
“他们中很多称不上善良,称不上英雄,他们只是……”
她身后出现了一扇门。巨大的石门。
“拯救了一切。”
我面前跳出一个文字框,上面,是手写的一句话。
天道无理绝生门,
旋生旋灭万千人。
——王鳐 2015.9.17
“欢迎来到长生殿……或者说,灵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