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的地面上布满了白色的蚕丝,他们铺就成莹莹地毯。何解忧走在上面都能感受到蚕丝的脉搏声,它们像被绷直拉紧的桑蚕躯体,看似静止不动,却散发着特有的气息。
傍晚的时候,地面上明明都没有这么多……
季明染有些担心,这些蚕丝显然是夜间才出现的,而且好像仍在加厚增多,她有些害怕,何解忧就这么走在上面,也没有穿戴任何防护服饰,会不会遇到危险?
她正想着,突然看到有一处蚕丝蜷缩起来,伸长到了何解忧的后颈,它的末端生长出更细的丝线分成数百股突然笼罩住了何解忧的后背,何解忧转身,她的触角碰到蚕丝,那些丝线像是惧怕着什么,猛地缩回了原地。
季明染松了一口气,还好有惊无险,可是她再次仰头,却看到何解忧手里突然多了一个火把。她一根根端详着,手指轻轻挑拨,似乎在判断他们的源头出自何处。
季明染的心揪了起来,难道何解忧要烧了这些蚕丝?
烧掉桑林的确一了百了,可是这种极端的方式会完全避开桑林场景中的剧情线索,如果失去的是支线剧情,就无所谓;但如果是主剧情,那他们就注定拿不到高星级。而且,可能会因此毁掉很多触发机关。
利用规则走捷径,这是何解忧的一向风格。
季明染低下头,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是因为拿不到最好的翅膀给何解忧做谢礼?还是别的?连她也说不清,内心在失落什么。
“哇——”听听突然惊呼出声。
季明染的视线再次落在屏幕上,却看到何解忧熄灭了火把,突然收起所有蛾子的身体特征,闭上眼坐到了地上。在她伪装成“人形”的一瞬间,地面突然钻出无数细线,一根根地钻进了她的体内。她不挣扎,也不动弹,一直到细线的颜色变绿,自行撤去。
难道它们只会吸人的血?所以,在发觉何解忧是同类的时候,才没有发起攻击。
何解忧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她差不多已经明白这些蚕丝的作用。
风吹动林间桑叶,地面似乎有什么在涌动。
听听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进食的时间,到了。”
季明染回头,看到听听露出小钳子似的牙齿,突然朝着自己扑过来。
与此同时,画面中的何解忧也被地缝里爬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幼蚕围堵起来,他们的声音和听听的撕咬声一起涌入耳膜:
“沙沙沙。”
“沙沙沙。”
71.唯有暴富&疮疖
头顶的桑叶簌簌下落,听听合上嘴, 哈哈哈大笑起来, “妈咪, 你闭眼睛干嘛?”
蚕桑的食欲非常强,但是从不以人肉为生。在客栈里,听听啃自己的“肢体”, 也只不过是想吓唬季明染玩玩而已。此时,听听伸手从季明染头顶抓了一把桑叶,悠闲地放进嘴里,满足地吃起来。
季明染的后背紧贴着石壁, 被吓得出了一层冷汗。这是谁家皮孩子啊?真的是……唉。当妈太辛苦。
听听嚼碎桑叶发出的“沙沙”声, 打破了夜的寂静。
画面里被桑蚕围起来的何解忧镇定自若,最靠近她的, 是体型较大的蚕引子,它们的形态比一般的桑蚕更加精壮漂亮;而后面跟着的长着小绒毛的蚁蚕,就像是什么都不懂的跟风者,虫体一节一节地向前蠕动, 也没有攻击力。
这些桑蚕们停在距离何解忧十厘米的地方,就像看热闹似的交头接耳起来。
何解忧的镇定,简直出乎季明染的意料。
面对这么毛骨悚然的景象,换了她早就跳起来了,可她还是静静地坐着。
季明染不知道的是, 其实何解忧也想动弹, 可是地面上的蚕丝紧紧地黏住了她, 她根本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恐惧漫向自己,却无能为力,还有比这个更令人煎熬的吗?
“精灵,你为什么闯入这里?”
年轻的声音从地底发出,就连季明染也忍不住挪了挪屁股。她看到屏幕上闪出一道光,四周突然换了一幅景象。何解忧恢复了蛾子的模样,后背的翅膀完整地嵌在身体两侧,浑身长满了白色的鳞毛。
何解忧还是动不了,却能够自由出声了:“你是谁?”
这是一个完美的幻境,一切人或者事,都将呈现最初的模样。何解忧发现自己的发声系统恢复,就猜想,下面大概是要她回答一些问题了。
果然,声音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侵入我的领地,让我的子民受到了惊吓。你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
何解忧黯然,“我的双翅已断,再没有珍贵的东西。”
声音笑道:“你还有一颗心。”他的笑意很明显,“讲个故事给我听听吧!你生命中最快乐的一件事,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
何解忧有些惊讶,她记得这个环节,似乎还是游戏设计初始,她随口提到的。
那时候的她说:“人有两面,当你背靠阳光,面前就是阴暗;当你背对阴影,前方就是曦光。每个人都有倾诉的机会,玩家因为慈善而来,我们也应该为他们设计一些善意,留下他们的悲伤,让他们卸下重负,走得更长远一点。”
没想到,这个设计,竟然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何解忧不想卸下自己的重负,她淡淡地说:“可以跳过吗?”
声音严肃道:“不能。”
“我用铜币购买也不能?”
声音笑道:“心意,不能用来交易。”
何解忧僵坐着,有些不安,声音又说:“或许,你可以给我讲讲你最悲伤的一件事?”
最快乐和最悲伤的事?
这个在别人看来分外简单的选择,在何解忧心里却像长了疮疖的伤口,每次曝光都只能带来无尽的痛苦和难堪。
可现在,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谁也不会听到。
她的话会变成万千数据洪流中的一绺,不会有人挖掘。
声音很有耐心,温柔持重,“孩子,天快亮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何解忧静静地坐着,季明染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拉紧了听听的小手,眼睛却紧盯着画面。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十一分钟过去了,何解忧终于开口。
“我没有爸爸,从小就被人叫做野种,有一天奶奶说要带我去游乐园,我就再也没找到家。21岁生日那天,我见到了一个女人,她流着泪告诉我,她是我的妈妈,而身边的男人是我的继父。”
何解忧说的有点慢,呼吸有些急促,声音没有催促,也没有提问。
“我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妈妈拼命补偿我,继父也对我很迁就。我还有一个姐姐,我们一起玩游戏,她总是嫌我不让着她;继父给我买礼物,她还会吃醋,可是他们对我是真的好。后来继父飞机遇难,妈妈也出了事。那天晚上,我和妈妈吵了一架,我说‘你就该去死,去死,去死!’结果,她真的就死了。”
何解忧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可她却在发笑,“那时候,我才知道奶奶有精神病,我才知道原来小时候被抛弃,只是因为奶奶发病。我原谅了奶奶,可奶奶又杀了我妈妈。我觉得特别的荒谬!因为我都找不到一个人来质问,为什么我的人生是这个样子?后来我就明白了,其实这一切都怪我,是我让妈妈去死的,是我在她绝望的时候,给了她致命一击。”
她望向声音的源头,好像是在征求意见,“你觉得这件事,好不好笑?算不算最快乐?”
声音温柔道:“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何解忧摇了摇头,筋疲力竭地说:“说出来,也没人懂,何必说呢。”
桑林外面的季明染突然一笑,她望着何解忧,摇了摇头。
听听的注意力一直在季明染的脸上,她问:“娘亲说的不好吗?”
季明染心道,刚刚“声音”的回复,很明显就是要提供[剧情线索],可是何解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说明,她已经在这一对话中完全丧失了理智,她分辨不出“声音”给出的是线索,还是选择。
何解忧说的是真话吧?她是因为“害死”妈妈这件事,所以再也不愿意碰游戏吗?不,季明染隐隐觉得,这期间肯定还有一些不可宣扬的秘密。可她不想再让人调查了,她突然想走近一点,自己去体会。
埋藏在灰尘下的过往,她看不到的,别人也看不到,那么每次的提及和触碰,是不是会让何解忧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彻夜难眠?
她竟然有点心疼,可这是何解忧的私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季明染想着,耳畔突然冒出来听听的那句“娘亲很喜欢你的”。那她呢?敢不敢迈出这一步,承认自己的喜欢?
是的,她是喜欢的,可是她还没准备好接受一段感情。
季明染想了想,决定这一轮结束,找何解忧单独谈谈。也许,他们之间,是可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的,长时间的猜猜猜,弄得她有劲没处使,很不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