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景翊叫嚣着要收拾夏侯箬,他与夏侯箬几乎每日都要花些功夫在拌嘴上。一开始是他言辞犀利出言挑衅,夏侯箬全然不接招,该伺候用膳时伺候用膳,该喂药时喂药。两日的独角戏后,他改变了策略,不管遇什么事都是秉承着不配合原则,不好好用膳,不好好喝药,饶是好脾气的夏侯箬也被折腾烦了,不得不被动迎战。
这一迎战,两人的嘴皮子拉锯战也正式开始了,每日一战,但最后的结果必定是夏侯箬胜。馥华与一众婢女观战多日,总结出一点,王妃的孙子兵法用得好,只一招就死死克住了七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卧病在床的七爷自然再无计可施。
又是一日清晨,夏侯箬按时伺候景翊用药,若依以往,景翊定是好一番唇枪舌剑,只是今日却沉默得紧。他接过药,仰头便是豪饮,药汁四方动荡,顺着他的唇角流开,颈脖皆是。
“你慢些喝!”夏侯箬忙不迭去替他擦拭,言语之间不由急了几分。
景翊笑了起来,将空碗在夏侯箬眼前晃了晃,“可是已经喝完了!”
刺入屋内的阳光在光洁的瓷碗上跳跃,折射出一道道更为耀眼的光亮,然而这光再夺目,也不及此时景翊的笑,不浓不淡,悬于唇畔,深入眼底。夏侯箬静静地望着他,许久才问:“心里有事?”
闻声,景翊的笑一点点淡了下去,终只浮着薄薄一层,“怎么会呢?”
她将他手中的碗搁置好,又轻轻地替他擦手,声儿亦如此时她的手劲轻轻的,“你不想说我便不问,等你想说时,我随时洗耳恭听。”
景翊心内一震,犹如山石滚动,轰隆作响,久久不能平复,待真正平静下来,他想再对她说些什么时,她已移步远去,徒留他一人苦笑连连。
这还是当年他在泰山之上对她说的话,那时他与她每日都以侍卫与婢女的身份相见,只是愈临近下山之日,她愈沉默寡言,他以为她是知晓他身份后难以接受,便与她说“你不想说我便不问,等你想说时,我随时洗耳恭听”。她吞吐了许久,仍是不发一言,后来他才明白她难以倾吐的是她的身份。
世事便是如此奇妙,你肯听时,我不肯说,我肯说时,你又不再肯听。当年若是你肯说,我肯听,怕也不会成如今局面!
采菱馆的院中有一株两人合抱粗细的银杏树,年岁已久,树干痕纹纵横,深深浅浅,树头枝叶堆叠,郁郁葱葱,微风拂过,层层绿片摩挲拍打在一起,沙沙作响,树下光影攒动,交错杂乱,偶尔透出几丝烈阳。
夏侯箬从景翊屋子里出来便来了这里,她坐在树下,安静地瞧阳光在她裙摆处跳上跳下,她伸手去掬,它们又都调皮地躲藏了起来。
忽地,身后一女声起,“怎么坐在了这里?”
夏侯箬本就心绪不宁,言语之间不由添了一分不耐烦,“我说过让你们先下去!”
“哟,七王妃是在下逐客令吗?何须恼怒,那我走便是了!”
云若?夏侯箬急急转身,正见她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步开外,着一身淡紫色长裙,温婉淡雅,可不正是阮云若!
夏侯箬大感意外,惊诧之余满是欢喜,连着一双明眸之中也耀着点点光芒,“云若,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阮云若拖着她往树荫里站了几步,抿唇一笑,“我若不来,你是不是要在太阳底下烤上一天?”
夏侯箬作势向她一依,俨然一副弱女子姿态,虚弱道:“腿脚有些软,怕是站不住了!”
“你陪七弟妹聊着,我去瞧瞧七弟!”
夏侯箬这才留意到院门处的景璘,原先佯作发软的双脚真的有些发软了,她向着他浅浅一福身,“五哥也来了!”
景璘嗯了一声,声儿不咸不淡,径直向院内走去。
夏侯箬凑向一旁的云若,小声道:“五哥怎么这般不情不愿?不会是被父皇流放到这儿了吧?”
“要流放也应该是一边远苦寒之地,放逐到这避暑胜地,他心里美着呢!” 阮云若粲然一笑,“你别搭理他,他最近一直是这个样子,喜怒不定,高兴时多说几句,不高兴时谁也不理,玖儿都被他吓哭过一回!”
玖儿是景璘与云若的第一个女儿,名唤景玖灵,将满一岁。夏侯箬见过一回,极是可爱,更多的时候是听景瑜叨叨,“我可听说五哥最疼的就是玖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阮云若笑意转淡,道:“或许他也觉得这孩子来之不易,所以分外疼惜她吧!”
夏侯箬头一回听她提及这些,不免平添纳罕,又见她黛眉柔眸郁结着化不开的无奈,她也不好意追问,只默默地陪在一旁。
良久,阮云若方淡淡道:“其实在玖儿之前,我还有过一个孩子,听嬷嬷们说是个男孩!”
夏侯箬惊愕,惊愕过后尽是怆然,反而是阮云若轻声笑了起来,“那时我嫁入五府已经两年,一直没怀上孩子,偏院却连添两个女儿,都是媵妾所出,媵妾说白了便是连妾都不如的陪嫁丫头。婢女小厮当着我面恭恭敬敬,暗地里却是风言风语说个不停,我听到过一些。说不往心里去那是假话,只是我始终相信不管景璘生命中出现多少个女人,为他生多少个孩子,但最后能陪他一直走下去的一定是我阮云若。”
“我尽力对她们好,从膳食到衣妆用度从不曾苛减,还为她们的女儿张罗来最好的乳母,在旁人眼中,或许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虚伪之人,所以谣言不消停反像火苗似的窜得更旺。景璘从不问我这些,他开始每日陪我用膳,留宿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没过些日子,我终于怀了我与景璘的第一个孩子!”
夏侯箬神色动容,她了解云若,她一直是那么的心高气傲,从容淡雅,这些年能做到这般,真真是委屈了她。
阮云若握了握夏侯箬的手,似是安慰她,更似安慰自己,指尖止不住的颤抖,“只是那一天颜氏来向我请安,说了许多不恭不敬的话,还说她也怀了身孕,说无论我再如何伪装如何耍心机,景璘都不属于我。她走后,我便开始胡思乱想,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两日后,孩子便去了!”
夏侯箬忿忿不平道:“她有什么资格向你耀武扬威!你向五哥说过这事儿吗?”
阮云若似笑非笑道:“他心中的阮云若一向与世无争,更不会恶意中伤她人,我何苦去毁了自己!你在七府受了不少委屈,你可找七弟提过?”
夏侯箬看着阮云若,摇了摇头,长长一舒气,“原来家家真的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倾吐了那么多,此时的阮云若只觉轻松不已,仿佛背了几年的沉重包袱终于被甩得老远,“有时我会想,以他的聪明一定是知道那事儿,所以他为了弥补我才会这么疼玖儿,呵,我也算是因祸得福啊!”
“我们不要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夏侯箬斟了一杯莲芯茶递给她,轻笑道:“尝尝这茶,我亲自晒的,挑的是老莲子,取其芯,用蜂蜜浸泡三日,洗净晒干。”
阮云若边听边品,果然入口时有一阵芳甜,愈往后甜味愈淡,苦涩味反之浓郁起来,“甜苦杂糅,有前味依托,后头的苦味倒也不觉得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