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与蒙古毗连,北边的燕州正是交界边城,坐拥屏玉关,燕州也因屏玉关又名屏玉城,其地势高耸,得天独厚。近百年来,蒙古发起过无数次挑衅,铁骑始终踏不过屏玉关,不单单是因为它的地利,更主要是因为燕州守城顾家。
顾家在屏玉关与边关一带威望极高,与其说是镇守将军,不如说是城主。这一代城主正是顾忻延,年三十四,娶的是兵部尚书夏侯清嫡长女夏侯婧,育有三子。
不知是何缘故,朝廷对屏玉城一直并未过多管辖,全然放权给顾家,顾家守着大黎门户,也从没生过二心,尽忠职守。二者看似为一体,实为个体。当然,这也是夏侯箬后来才听夏侯婧提起。
从奉京到屏玉城路途遥远,越向北去,空气越干燥,风沙越大。这条官道夏侯箬走过几回,并不陌生,倒是徽宁好奇得紧,扒在马车窗户上往外看。夏侯箬叫她几次,她都不理会。
这不,一不留神,风沙进了眼,小丫头难受地摸回夏侯箬怀中,“娘,眼睛疼!”
夏侯箬无奈笑了笑,撑开她的小眼睛吹吹,又拿帕子蘸水替她拨拨,她才好受着,可惜小丫头不长记性,才好一点便又爬了过去。
人常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她这件小棉袄好像不太合身呀!
夏侯箬拢近她,任她坐在自己腿上,高度正好,她也不用跪在车窗边那么难受。小丫头对这个送上门的人肉坐垫丝毫不客气,稳稳坐着,枕着两条小胳膊趴在窗棂上看。夏侯箬摸摸她头上的小发包,好奇道:“看什么呢?”
徽宁偏头甜甜一笑,“看风景呀!看山,看云,看太阳!”
夏侯箬失笑道:“奉京不也有吗,也没见你正经瞧过两眼!”
徽宁歪着小脑袋在夏侯箬怀中蹭了蹭,又在她脸上亲了亲,一本正经道:“爹说了,如果徽儿不陪娘看,娘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小丫头有模有样地学景翊说话,连小唇角的笑都如出一辙,景翊怎么能怀疑徽宁不是他亲生!夏侯箬抱紧小身子,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故作轻松道:“爹还和你说什么?”
徽宁想了想,捡了一些她觉着无关紧要的话说道:“爹说,徽儿要照顾好娘,不让娘饿肚子,徽儿要乖乖,不能惹娘生气。爹还说要少提他,不然娘会伤心的!”说到最后,小丫头才真正记起景翊的嘱咐,可话已经说出口了,怎么办?小丫头捂住嘴,试探地抬眸望望夏侯箬似笑非笑的模样,没瞧出一点伤心的样子,爹当时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哭了呢!
在小孩的想法里,伤心一定要有眼泪,在大人的世界里,伤心是一种深入心肺的情绪,不仅仅是表情。
夏侯箬没再说话,徽宁识趣地不再提,小手隔着衣裳摸了摸临走时景翊送的那截白玉坠链,下定决心再不能出卖景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马车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眸神跃跃,对即将要去的地方满是向往!
夏侯箬却不如徽宁轻快悠哉,随着马车的颠簸,她的心上下起伏不定,为徽宁方才说的几句话,也为这几天积压许久的情绪。
那日景翊离开没过多久,她身上便有了力气,红襄已不在,绿意去了金陵,身无牵挂的她以为自己离开怡王府时会很轻松,可真到要跨出那道门她才不舍。即使景翊做了那么多坏事,间接害死了红襄,她怨他恨他,她心里最深处都是爱他!她已不洁,还有什么资格再留在他身边!
她离开怡王府时什么也没带走,包括那截定情的白玉坠链,既然要忘,那就忘个彻底吧!也许此生没有机会再相见,何苦徒留念想!
踏出怡王府,她看到夏侯婧候在街上,说家中大变,这方回了尚书府。夏侯清没多交待,只叮嘱府中亲眷收拾行装,近日启程,目的地便是屏玉城。
启程那天,夏侯府迎来两位贵客。一位是景宣帝近伺太监梁卫,奉命为她送来生辰贺礼,一方古檀木盒里装了几件奇珍异宝,独独一根银掐丝福豆式样链子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黯淡无光不说,还那么陈旧。她记得密谈时梁卫传景宣帝口谕问过她一个问题,她希不希望景翊荣登大宝,她当时回答没有她希不希望,只有他想不想。梁卫脸上没有对答案的判定,在临走前,他只笑着说:“王妃聪慧,定不负陛下厚爱做个真正的惜宝人,望您能时时刻刻都铭记陛下洪恩!”说罢眼神还在古檀木盒上停留了两眼。她后来仔细检查过这方盒子和里面的所有物件,并无异样,倒是那根银掐丝福豆式样链子揪着她的心,索性就从那日起佩戴在身上,从未摘取。
来的第二位是雍王妃苏雅柔,依依不舍地把徽宁送来,百般叮咛她要好生照顾自己和徽宁,对于景翊,苏雅柔只字不提。
夏侯箬却明白他的用意,一个血脉不清的女儿留在身边不是给自己添堵吗?他现在不止厌恶她,连女儿也一起厌恶起来,爱屋及乌的另一端是不是恨屋及乌?
夏侯箬敛下思绪去看徽宁,小丫头竟趴在车窗上睡着了,一张小脸沾了不少尘沙,她抱回小宝贝,柔柔地哼着小曲儿让小人儿睡得更安稳。她感谢景翊最后把女儿还给她,感谢他还给女儿留有幻想,他说的那些话连她都差点信以为真,更何况三岁的徽宁!
她不得不承认,景翊的最后一步走得很大度,四年的感情算是好聚好散了!
夏侯箬轻声苦笑,也对,爱得不深的人放手都洒脱!
马蹄踏踏,溅起滚滚黄沙,官道上夏侯府家的五辆马车在顾家黑麒麟几十人的护卫下向屏玉城疾行,离奉京皇城越来越远。
在夏侯箬心中始终有疑问,比如夏侯婧和顾忻延怎么会突然带这么多人马回京,比如夏侯婧那么巧出现在怡王府门口,比如父亲为什么突然辞官举家搬迁,比如全家人对她的回来不闻不问,没有怀疑没有责备,仿佛回到了她没出嫁的日子。
不问也好,她还没胆大到主动坦白和景璘的荒唐事让家人和自己难堪!景翊似乎也没吐露半分!
她从来不相信世上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被知晓是时间问题,真到那一天,她愿意站出来承认错误!
现在,她只想安安生生做一只鸵鸟,什么都不理会!
夏侯箬不知此时的奉京城内并不太平,景翊中毒一事被景宣帝强压了下来,太子景睿被幽禁东宫,景宣帝对外宣称太子抱恙,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踏足东宫。那些人精似的王爷和朝臣多少猜之一二,太子党准备冒死一搏,雍王党和恪王党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一时间,整座皇城气氛诡谲暗潮汹涌,百姓们浑然不觉,依然过着原本的日子。若在夜里,懂星象的人会察觉天上原本耀眼的帝王星光芒被周遭小星争辉,离它最近的一颗小星已趋近黯淡。
可惜,即便是察觉,人们也无力阻止命运之轮滚滚向前,帝王交替,争夺杀戮,本是正常!
三天过去,东宫内没传出景睿任何消息,景宣帝却在朝堂上宣布兵部尚书夏侯清辞官举家离京的消息。重磅炸弹一投下,无疑是要惊起千万层浪。朝中众人甫一听消息讶异不已,讶异过后便是摩拳擦掌,毕竟兵部尚书一职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落入谁囊中都会为那一派赢得些许砝码。景宣帝似乎并不急着定人选,高位空悬,他愈这样,各派愈谨慎,稍一露风头便是功亏一篑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