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欣说完这些,君迁子整个人怔在当场,脑中千头万绪,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湘西谈家有源于沁园的重浆纸技艺,有自酿出让人心醉的青梅月映酒,有以信鸽往来八郡的情报递送,有一门精湛可变的奇玄阵法,外加特殊的家传轻功与缩骨功……这谈家所拥有的一切,无一不是君迁子幼时向往的江湖种种。
她倾心于江湖,倾心于谈家所传承的一切,更有自信继承月羲苑。
可是,她的父亲却不允许。
理由不过是她是女子,理由不过是湘西谈家是世家,而世家只能由男子来继承。
父亲不断对她强调男子与女子的差异,说这是上天注定的差异。
父亲说男子会因利而动,以利益判断好坏善恶,女子却不会。
父亲说女子只会因情而动,笃定善恶,而非权衡利弊。
没有利弊权衡便没有谈家的百年家业,早晚都会毁了谈家。
于是她放下了所有情感,舍弃了善恶,学会了权
衡,学会凡事以退为进,只看利益,不辨是非,一心为谈家和月羲苑谋划。
她甚至想尽一切办法隐藏了本来的自己,宁可不是“她”,而是“他”。
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是为了谈家。
为了谈家,她连她自己都愿意舍弃,可父亲依旧在说她会害谈家断绝在这一代。
无论她为谈家付出了多少,她的父亲固执地认定身为女子不可能继承谈家。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她执掌谈家开始,便不敢行差踏错任何一步,怕的就是父亲一语成谶。
君迁子一直觉得自己这半生都活得太过复杂。
千般心思机关算尽,连真颜都不敢露于人前,就为了湘西谈家。
现在,却被一位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用简单的几句便轻易化解。
她此生在得到认可的这个刹那,所有不甘都化作了完满。
就像是在外漂泊了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的那一刻。
以往的一切,多年的辛苦,似乎都只是为了抵达终点的刹那……
……
君迁子还想了许多,多得她也数不清。
就像她小时候就开始转的心思,连天上云朵为何会是那般形状都要想。
直到最后,她抬起头,看到上方用朱砂写在刀斧石上的四个大字。
惊世沁园。
君迁子笑。
灵秀干净,十分好看。
没错,她这千般辛苦,可不就是为了惊世而出的刹那。
“谢少主人。”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明快豁然的语调。
珞殷伸手把君迁子扶起来。
睚欣则又吃了一个烧卖,才对君迁子道:“谈家在湘西立足已久,说要回来沁园,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成。如今的月羲苑,也是君迁子的心血。若要全然放弃,实在可惜,不是么?”
君迁子本在说出重归沁园的请求,就已准备放下一切隐遁江湖,却没想到面前这位少主人已经为她考虑到谈家四百年家业。
“君迁子不如先选座小楼,以后闲暇之时可以回来看看卷轴……其它,不如暂且全部照旧好了。以后,若是你谈家不想继续经营家业,到时候再举家迁回沁园不迟。”
睚欣说完,伸手端起宁堪面前的蛋花粥开始喝,就像方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也像刚才发生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不如他面前的一碗粥重要。
珞殷突然想起前日睚欣问他:你喜欢沁园么?
睚欣说。
这里就是天下所有无家可归之人的家,任何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的根本。
他笑。
这世间所有走投无路之人,没有栖身之地的人,都可以留在这里。
只要以沁园为傲,只要不危害这里,就什么人都欢迎来沁园,就什么人都可能成为我沁园之人。
珞殷郑重其事地颔首。
——原来这就是沁园。
珞殷眼底满是笑意,凑在睚欣身旁,小声道:“我喜欢沁园。”
睚欣古怪地瞥他一眼,有几分自得地道:“那是当然。”
说完,他继续喝粥,也不管珞殷眼底加深的笑意。
宁堪还维持着被风陌踹得坐倒地上的姿势,嘴巴里反复喃喃:“是个姑娘,是个姑娘……”
三伏则张大嘴看一眼君迁子,又转头看一眼睚欣。
一个变化也太大了,一个也太处变不惊了。
三伏扭了好几圈头下来,觉得自己脖子要断了,赶紧伸手扶住。
珞殷把君迁子让到桌边,为她摆好凳子,递给她筷子和碗。
站在周围的琴棋书画玄黄六个老头瞬间就围上来了,往她左右两边各坐了三个,分配得还挺均匀。
六个老头只对君迁子是个姑娘意料之外,这番下跪重回沁园的要求却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录未和岐伯了解自己的徒弟,尽管她把自己隐藏的极其巧妙,却藏不住她对诸事好奇的探究之心。
君迁子渴求真相,沁园便是保管世间一切真相的地方。
即便跨越四百余年,翻越千万里山河,终于找到了她渴求的答案。
还有什么能凌驾于这之上,能否定这是一种命相天道呢?
任何有求知欲的人,只要听闻过卷轴里的秘辛,都不禁会向往这个拥有一切真相的地方,可它却巧妙的隐藏在俯山群落之中,从未在世间露过面。
这就是沁园。
是这天下间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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