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陌从旁看着尽力融入众人闲谈之中却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的湛天谣,想起很久以前他与她以及君迁子相识的情形。
幼时的湛天谣无论在哪儿已经习惯微扬下巴,露出一副藐视于旁人的模样。君迁子则是从一个容易触到逆鳞的顽皮小孩逐渐演变为把一切都藏在八面玲珑的表象之下。风陌因此一直十分欣赏君迁子,却从未欣赏过湛天谣。
欣赏是一回事,尊重却另当别论。
湛天谣的强让同为武人的风陌不可能不尊重,这是对强者的尊重,同时也是忌惮。
风陌始终觉得自己看不透湛天谣。当他身手不如湛天谣的时候,他就觉得看不透湛天谣。而后他创出无形功,在比试中打赢湛天谣,跃居江湖第二,却依旧没有赢了她的实感。每次对上她的眼神,风陌几乎忘了自己是输还是赢,仿若对方根本未曾拼尽全力,更不在乎所谓的输赢,因为她根本看不上江湖高手之间的这点胜负之争,所以让风陌无法看透。
湛天谣是值得忌惮的对手与值得尊重的武人——这便是风陌对她的印象。
这种是输是赢都化为乌有的怪诞情形,风陌此生只遇到过两次。一次是湛天谣,另一次则是珞殷与睚欣二人通力配合在龙泉对峙他的时候。
风陌不知应该如何与湛天谣相处,君迁子却不是。
君迁子自小聪明伶俐,善于应酬,可以八面玲珑的应对任何一种人。即便湛天谣藐视于她,不屑于她,她却始终谦谦一笑,顶着那张人/皮/面/具,进一步,退半步,余地留得恰到好处,不是君子却更甚君子。有湛天谣主动接近君迁子,无论抱着何种目的,都方便于君迁子与湛天谣共同进退。而君迁子却不会借机靠得太近,也会不离得太远。近似于盟友,却并非朋友。因为君迁子知晓,身在高位的人不需要朋友,那会让他们有弱点。可他们却又惧怕孤独,不近不远的距离才适合。
风陌仔细回忆过往诸事,却只能想起湛天谣总是莫名其妙拂袖离去,反之君迁子总会用些姑娘家爱吃的甜腻点心跟在它后面哄,好似对待一位任性的孩童。
湛天谣恍惚间也想起了许多幼时的事:
那时风陌、君迁子和她未满十岁,风陌打架来赢不了君迁子,却屡败屡战。只要有暇余,都会去找君迁子约战。君迁子却专注于奇玄岐黄,无心与他争那无聊的拳脚胜负。风陌纠缠不休,君迁子烦不胜烦,悄悄溜到虞宫找湛天谣,请她帮忙。
她记得君迁子如此说道:“天谣,我给你贴个人/皮/面/具,你替我做一天‘谈璐’跟风陌比试几场如何?”
不等湛天谣拒绝,君迁子已经替她同意,自作主张地为她贴了一张不起眼的书生面皮。之后再半推半就的交换了衣裳,扮成湛天谣模样的君迁子就脚底抹油开了溜,留下易容成君迁子的湛天谣跟不明真相的风陌对打起来……
湛天谣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君迁子当时并未开溜,而是躲在角落里看他们二人打的起劲儿,顺便暗自偷笑。原本应允跟录未和岐伯学书画医术的事情,完全抛之脑后了。等打了一阵风陌发现招式不对,一边追着君迁子找麻烦的同时,也开始执着起跟湛天谣的胜负。
他们三人私下切磋数百回,输赢都有,可无论输赢,那段易容成不起眼的小书生的时间,都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并非是身为王族、被人跪拜就不开心,而是为王者的喜怒哀乐远不如他们的能为来得必要,这之中的区别就像是黑白对弈,她是“湛天谣”的时候,只能取胜,不可失败。她是“谈璐”的时候,就让步,可以下出和局,甚至可以恣意妄为走出不在意胜负的离奇招式。
湛天谣看着睚欣,想起在虞宫自刎的八重,她知道自己并非善人,也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更不会替自己辩驳开脱。江湖人之间的一笑泯恩仇,在他们这般复杂背景身份下,便是一种奢侈了。相互都避开这个话题,恐怕是最好的结果。
这席间,珞殷终于看懂了一些湛天谣此人,同时也明白了君迁子。
君迁子行走天下换遍千张人/皮/面/具,她可以人是任何人,唯独无法做自己,她最渴望的便是能做本来的自己。湛天谣则正好相反。她始终在努力承担所有的责任,无论是堡主,还是郡王。私下她何其羡慕别人的自由自在,她最不想做的就是自己,却只能如此。
自此,湛天谣肃清了过去,也理清了心底那执拗的疯狂。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何会在父亲死后一人躲在夜晚的王宫庭院里恸哭,也明白了就算中毒也能与人同归于尽的父亲为何没有伤及母亲分毫……过往的许多细节深究起来,那些一起经历过的漫长时间让父亲和母亲彼此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留念,分不清孰胜孰负,只是无法携手与共却充满纠葛的情感。
湛天谣此人,并非是虞宫郡史上最出色的王,却是最特别的王。
逢冬祭祀后,她回到关内,亲手毁掉了虞宫栽种的所有无根之花。
至此,天险之上虞宫郡那神秘而癫狂的传说画上句点,之后的虞宫湛氏王族皆以仁德为王,而非以奇毒制人。
此为后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