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子,挨着燕扬坐下来。女子生得一张圆润的鹅蛋脸,身形单薄却非弱不禁风。燕扬转过头去看她,她便朝燕扬笑,笑容恬静又令人安心。
燕扬怔住,睁大了双眼,“阿姊,你回来了?”
话音未落,突然身后一阵风声,燕扬回身,却是一只红缨点钢枪夹着劲风冲自己刺过来。还未从诧异中做出反应,只听噗一声,枪尖带着万钧力道刺入胸口。燕扬一沉,顿时全身都失去力气,脚下站不稳,向后踉跄,整个人栽到湖里去。
好冷。
不过是水,却比寒冰更冷,一缕缕寒气从胸前的伤口钻到身体里,渐渐侵蚀了他的四肢百骸,冻得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燕扬……燕扬?”
也不知是谁一声声叫他的名字,他在水中摇晃,听到这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猛地惊醒。睁开眼,见到六哥正晃他肩膀。
“燕扬,快醒醒?”
“唔……”
燕扬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喉咙里还冒着一股热气。六哥在一旁担忧地瞧着他,递给他一块拧好的粗布巾子。
“你烧得厉害,把这个敷头上。我煮了姜汤,你起来喝点。”
燕扬摸了摸额头,也感觉不大出自己热不热,拿着巾子擦了把脸,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
燕扬听了把帕子一丢,“糟了!六哥你怎么不早点儿叫我。”
好像真的病了,起身时竟有些使不上力,手脚都软绵绵的,满身是冷汗。一身黏腻好不舒服,燕扬索性把汗湿的衣服脱了,从柜子里扒出一套干净的胡乱套上。六哥见燕扬急匆匆穿衣服,一手上去拦他。
“你干嘛去?”
“去送帮主。”
“你都烧成这样了还去送什么人啊。我给你向将军告假,让他另派人过去。”
“别,他指派给我的事,我哪敢推脱,别到时候又变着法儿的罚我。”
说话间已经把一身铠甲都绑利索了,又手忙脚乱的收拾了行军包袱挂在肩上,到了院门口,把六哥挂在马棚边儿上的那串酒葫芦拿走了一只。
“六哥,酒我拿走一壶。”
“臭小子,你病着还喝什么酒。喂!你还真走啊!”
“我过五天后就回来,到时候六哥记得烧菜。”
燕扬说着冲六哥咧嘴一笑,牵了马,跨上就走,留下六哥担心也不是,着急也不是,只得任他去了。
自那次小遥峰上中了一枪,燕扬就变得畏寒了,想来是浸在寒湖中受了寒气的缘故。不过好在他身体强健,虽然偶尔发热,但每次只要喝点烈酒就能把体内的寒气压制,无论有多难受,很快也就撑过去了。
他生病时不同寻常人,因为不能感受到疼痛,所以精神总是不错,只是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做事也力不从心了些。这会儿骑了一阵儿马,竟然额头又冒出虚汗来,他拨开酒葫芦,仰起脖子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感觉胃里热辣辣的,像有一团火在烧,这才把葫芦收好挂在腰间。
到了营地前,果然秦封已经领着明澜在等他了。燕扬勒住马上前,挠了挠脑后的碎发。
“抱歉,下午歇了一觉,起迟了。”
秦封见他脸色绯红,面上尽是汗,又闻到他满身酒气,知道是他又喝酒了,脸色不悦。
“以后有任务的时候不要喝酒。”
燕扬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转眼去看明澜,见明澜冲自己颔首一笑,温柔和煦的样子倒是好看,但他心里讨厌这个人,便冷着脸装作没看见。
明澜虽然身居帮主之位,却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架子,见燕扬不理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淡淡笑着,更衬得那张秀气的脸庞温婉柔美。
燕扬检查了一下手上的刀盾,“那这就走吧。”
“嗯,时候不早了,快些启程。路上照顾好帮主,事关机密,就你二人一路也少些动静。去枫华谷不过两三日的脚程,莫出差错。”顿了顿,秦封又有些严厉道,“若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知道了。”
燕扬在心底里白了一眼秦封。他就是千万分不乐意,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挑衅秦封的权威。于是帮明澜上了马,自己紧随其后。两人出了浩气管辖的地界,一路北上枫华谷。
明澜此行是要与一位叔父会面,听闻此人是恶人谷中重权在握的将领,早年与明澜之父明修相交甚好。这人虽位高权重,但恶人谷是如狼似虎的地方,稍有不慎便会被人觊觎。他已近暮年,武力权谋渐渐不是谷中新秀的对手,曾经爬上高位时又曾得罪过不少人;又害怕自己沦为争权夺利中的败者,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便借着和明家人的关系,暗中向浩气投诚,提供情报,打算若在恶人谷中混不下去,到头来也有自己栖身一隅。
明澜此次去枫华谷一事十分秘密,并没几个人知晓,燕明两人也多走林间小路,藏踪匿迹,小心不留下行踪。
虽是夜里出发,但两人脚程并不慢,第二日天色渐明就已走到南屏山与洛道交界处。两人寻了背风处,在附近拾柴燃火,准备烤些干粮吃。
燕扬将明澜安顿好,正低头去拆包袱,突然听到身后密林深处有一声轻响,屏息去听,刻意掩饰的细微呼吸声已经暴露了来人。燕扬不动声色,凭着经验估计林中应该藏了十余人。
燕扬这些年为了替秦封在阵营攻防上出力,铁骨衣修得更为出彩些,虽然分山劲稍有生疏,却不曾落下。今日来人虽多,但听其呼吸吐纳皆是些武力低微的杂兵,这些虾兵蟹将不足为惧,以他一人之力足以应付。
只是……
看了看坐在一旁毫无察觉的明澜,燕扬心中不由有一丝迟疑。明澜不懂武,更没能力保护自己,若真打起来,他恐怕顾之不及。想到这里,燕扬摸了摸包袱里的东西,心中有了计议。
“帮主。”
明澜闻声一怔,有些诧异一路不曾搭理自己的燕扬肯主动和他说话了。忙转过头,拿手语比划着问他什么事。
“可否帮我拿来我马上挂着的那只酒葫芦。”
明澜背对溪流而坐,身后的马儿正在溪边饮水,他点点头起身走过去,牵着马左右瞧了瞧,却没有看见燕扬要找的东西。
燕扬故作急躁,“算了,你让开。”
燕扬起身作势去找葫芦,走过去站在明澜身后,突然贴近了对方,一手圈上明澜的腰。明澜大惊,便听燕扬在耳畔道一声,“坐稳了”,顿时天旋地转,被抓着扛上了马。
就在上马的瞬间,一只银镖从密林中破空而出,燕扬横臂挥挡,那只镖便打在左臂尚未展开的盾上弹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燕扬右手向银镖来处一丢,抛出只鹅蛋大的小球来,小球落地就嘭地一声炸开,忽地冒出滚滚浓烟。燕扬手中马鞭一响,身下马儿嘶鸣,撒开蹄子向前跑去。
在林中藏匿的一干人眼见败露,立刻来追,皆被浓雾蒙住了双眼,又被呛得连连咳嗽,只得放弃了。
燕扬带着明澜一路狂奔,见身后没人追上来不禁大吁一口气,慢慢停下脚步。正想着那十多个人真是愚钝,随随便便就让自己逃了,远处突然飞出一个暗器。燕扬,按着明澜的头闪身躲过,再看那落在地上的东西竟是一个精铁铸造的鲲鹏铁爪!
“糟了!”
铁爪陷阱落地瞬间炸开,两人眼前一片漆黑。燕扬左手抓着明澜,右手甩鞭打马想逃离陷阱,只听到两声清脆指响,身下马儿竟然连声音都未发出便跪倒在地。
好狠毒的唐门机关!
燕扬一掌拍中马身,带着明澜旋身而起。耳畔接连数声弩箭弹出机簧的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而来的,燕扬辨不出方向,落地时身上已中了两箭。所幸弩箭的位置较远,打到身上已是强弩之末,入肉不过一寸。他紧紧护住明澜,若明澜稍有闪失,真不知道回去时如何向秦封交代。
怀中明澜一动不动,他看不清对方是否受伤,连忙问他有没有事。感到明澜摇头,燕扬才心中稍安。
“你站我身后,抓紧我。”
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而舞,虽然毫无目标的攻击不过是白费力气,但至少为两人形成了一圈屏障。燕扬缓缓带着明澜向前移动,渐渐黑色的雾气也变得稀薄。正逃出有望,燕扬身后那只紧紧抓着肩带的手突然松开了。
“——怎么?!”
心道不好,燕扬急忙收盾去救明澜,就在转身那一瞬间,又一只弩箭直奔而来。
“帮主!”
已经来不及了。
一瞬间,明澜就像被可怕的漩涡吸走了一般消失在薄雾里。而那只弩箭已经飞至身前,燕扬感到腹部猛地一沉,沉重的弩箭伴随呼啸声**身体。这只箭来得太过突然,燕扬还未回过神就被带倒在地,整个人匍在泥泞的泥水里,伤口瞬间绽开,血流了一地。
他吃力地抬起头,此刻最后一层薄雾也消散了,只剩下一个背光而立的漆黑身影停在自己面前。那人手持千机匣,面覆银白面具,高高在上睨着他。
“明澜我带走了。告诉秦封,想要人,拿南路三关来换。”
男人说完转身施起轻功,片刻就消失在静谧的天空里,燕扬伏在血中根本无力去追。
空气中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恐惧,燕扬动弹不得,低头看了看腹部的伤,这一箭射得极深,几乎穿透了腹脏,鲜血涓涓涌出来,****触目惊心。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伤痛,但如此多的鲜血令他恐惧。
头脑嗡嗡作响,耳畔全是临走前秦封对自己严肃的面孔,连带着那句“若出了事,唯你是问”在嘈杂的耳鸣中折磨着他。他弄丢了明澜,秦封会如何罚他,他根本没法想象。
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恍惚间又看到秦封在冰湖畔抬起他的脸,低声问他的名字;一转眼,却又变作淡淡的漠然,在粗暴的情事后冷漠离去。这么多年,从来连一丝多余的温柔也无。
燕扬强撑着爬起来,身上沾满了血和泥土,他又失了马,向前每走一步都吃力。蹒跚了两步,终是没有力气,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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