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⑤章 苗床(1 / 2)

揭棺起驾 狐夫 15990 字 2020-05-03

六月一日记。

主讲人:林奇

书记员:林奇

在伍德前往四国会议谈判时,我们把目光转移到伤心河畔。

它顺着月牙关的大瀑布一落千丈,近海河流支脉分作三条大江,像是旭日之国的好几条大动脉,一路往南汹汹淌去。

一只象征和平的白鸽随着溪流中产卵的鱼群迁徙。

它飞过战火连天的大地,两翼让狼烟熏得发黄,血红的眼睛和乌鸦是一个颜色。有时死亡与和平也是一个意思。

在一周之前,它还不敢来到南国腹地,因为这里满是毒烟和硝火,遍地的尸体让秃鹫啃得不成人形,蝇虫成群结伴在空中飞舞,成了一道无形的壁障。

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小白鸽很开心,它飞得又快又稳。

说起来,它还要谢谢那些人类。

尸体堆积成山,变成细菌的苗床,焚烧时涌动出刺眼的烈焰,热气流将它抛得更高,更平稳,两翼也不用拼了命地去振打空气。

飞过一座山头,还有一条大河。

它看见乱石滩里的清水让血染成暗红色。

丢盔弃甲的士兵被流民扒得精光,绑在树上受鞭刑。

暴徒切下了人质的一条腿,当做口粮。

在这场战争的幸存者中。

有拿枪的,成了王。

有拿刀的,成了贼。

有残疾的,做了菜。

有识字的,逼作匪。

有年少的,已经不再年少。

有年老的,还想年少一回。

不少举着国旗呐喊着的,嘴里的话语和咽喉里的声带一样,让弯刀割开砍断。

橙黄色的彩旗国徽扔在柴禾堆里,和亚米特兰的樱花旗放在一块,共同成为做饭的热源。

几个高高矮矮参差不齐的小草屋垒起来,用泥巴封了顶,不过一场雨的功夫,它就能寿终正寝。

小白鸽飞得更高了,它害怕这些人把枪口和石头都对准它。

它得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不能再多看一眼。

就在这里

列侬与亚米特兰的交界处。

伤心河的一条支脉浅滩上,从尸山中传来一声声粗重的喘息。

林奇睁开了双眼。

他惊恐万分,眼睛已经让血糊住,分不清光还是暗,看不见黑或者白。

他内心错认为自己瞎了。

其实没有,只是血太多,泥太厚。

他扒开一层层厚实的肉块,从一团团发脓肿胀的尸体中爬了出来。

他几欲虚脱,肚子饿得让他发疯,两眼血红,看见腐肉都像看见珍馐美味,难以克制肚子里的馋虫。

但是

“不能吃不能吃绝对不能吃!”

他咬紧牙关,在石滩上佝偻匍匐,好几次爬起来,又摔倒好几次。

两眼满是血丝,指甲里都是泥巴和头发。

这些头发是谁的?

是活人还是死人的?

林奇想,它们应该是魔鬼的发须。

“不能吃”

哪怕这些肉看上去很诱人。

对一个饿了七天的人来说,就算沾满细菌的蛋白质,也是蛋白质,也是维持身体活性的能量。

“不,不不不,别来诱惑我。”

他的声音嘶哑,喉咙里冒着水声。

这七天七夜,他靠喝伤心河的水过活,藏在尸体中,躲过一波又一波搜查。

来搜他的人是谁?

是农民?

是土匪?

是军人或者曾经是军人的土匪?

林奇不知道,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他才二十四岁,刚从大学毕业。

对他来说,生活就应该像是故事的开头一样,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惊喜或惊吓。

但这种惊吓对他来说未免也太刺激了。

从昏昏欲睡的大学讲堂一觉醒来

和伍德普拉克身体中的陈玄穹一样。

天变地异。

这是他第八次爬出尸山,取水解渴。

他感觉心肺功能出了问题,一定是水源里的细菌让他患了病。

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死,但是他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的原因也很简单。

自他醒来时就披上了向日葵军装,身上的衣服让一帮暴民扒去,连一套里衫都没留下。暴民又撞上了敌国的兵员,被一刀砍去半个脑袋,上槽牙刚好磕在林奇的天灵盖上,颇有一种后现代服装艺术的感觉,当场给他戴了个人头兜帽,他就这么吓昏过去。

直到他醒来时,他明白。

除了躲在这座腐肉堆砌的巨山里。躲在这个疫病的苗床中

自己别无选择。

林奇只是想要活下去,“懦弱”或“胆小鬼”一类的词也不能加在一个求生欲望如此强烈的人身上,在陌生的环境里,他能做到的事情就是保持呼吸,不要断气,然后尽量地,尽量地远离这些危险之物、危险之人。

他两眼因为血污和泥巴暂时失明,摸到河床时,捧上一把水,用力地揉开脸上的秽物,想要让河水照照自己的模样,看清自己的脸。

他低下头,尽量把脑袋泡在水里,忍住肚子里焦渴饥饿的本能,与身体做抗争。

他穿着链条甲,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差些把他孱弱的身子给压趴在地上。

好不容易抬起了头,甩干净脑袋上的细碎砂石。清理完鼻孔里的污垢,他终于重新回到了人间。

河流旁的大林子里发出幽幽风声。

除此之外天地一片祥和安静。

连虫豸和飞鸟都不见了。

他的心在狂跳,这是危险的信号。

他睁大了眼,直起身子,半跪在浅滩里,再也不去看脚下的生命之源一眼。

顾不上喝水,他一步步往后退,在这片阳光下和熙温暖的山水中步步为营。

他知道,有人要来了。

只有人,能把野兽赶跑。

也只有火焰,能把虫子杀死。

上游飘来结垢的黄液,林奇立马就认出来了。

这是血混着组织液的颜色。

还在打仗,他们还没停止厮杀。

朝着这边来啦!

他四顾张望,生怕从山石之后,从林地深处蹦出来一个影子。

哪怕一个逃兵,都能把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给杀死。

在这里,杀人不问理由,更不谈结果。

有钱都不好使。

夏日时郁热的空气燥得令人发狂。

他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尸山旁,眼角的余光撇过“苗床”。

他看见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一个个扭曲变形的姿势。

多是大哭,常见狰狞。

不少解脱,稀罕笑脸。

比起活人,他更喜欢这些死人。

没有这些死人,他早就死去无数回了。

“老天保佑我如果能活下去,一定找个地方把你们好好葬了。”

林奇只说了这一句话,只这一句话,就坏了事。

一匹铁骑从林间一跃而出!

马蹄把乱石踩得稀碎,从河流中迸出的水花带着血浆四溅,打在林奇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骑士居高临下,遮住太阳。

一身漆黑的钢甲,像是被战火煅烧过,手臂上的大弩箭头足有一指粗细,腰上的火枪枪管能塞进一个婴儿的拳头。

从骑士铠的头盔里,瓮声瓮气地传出一个冰冷的男中音。

“你是逃兵?”

林奇矢口否认:“不是!不是的!我是平民!”

骑士:“你穿着士兵的链甲,是哪一国人?”

林奇连忙解释:“我不是哪国人我不是”

骑士抬起手臂,大弩直指林奇的脑袋。

“不论哪国,逃兵都要死。”

“不不不!不不不不!”林奇惊慌失措,在这一刻浑身汗毛倒竖,拔腿就要跑!

骑士吹着响亮的哨子,从林中钻出三四条军犬,黝黑的毛发配着油绿色兽瞳,从嘴里冒出的腥臭味能熏死人。

这些畜生追了上去,林奇连忙站定,乖乖回头。

他在河里跑不过狗,在林子里跑不过马,两条腿更跑不过箭。

他苦苦求饶:“饶了我吧我只是想活下去”

“你有什么?”骑士问。

林奇:“我只有这条命了”

骑士沉默了。

像是一尊雕塑。

在这短短的数秒之内,林奇决然不会猜到,眼前这位骑士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他会读心,像索尼娅老师那样,分辨出灵魂的形状和光谱,读出想法的颜色和善恶。

他就可以看见,在铁盔之中的灵魂,已经变成一团黑中有红的恶焰。

下一秒。

他看见了锋利的箭头。

他看见破碎的骨片。

他看见自己的脑浆从前额迸出,红白一片。

仰天倒地,最后看见军犬猩红的长舌。

骑士默不作声,策马上前佝腰折箭,把尾羽留下,箭头还留在林奇的脑袋里。

他要这枚箭头作为证据,作杀敌的证明。

他要林奇完整的新鲜的尸首,身上的链甲是战功的证明。

他要带着林奇回军营,这个星期的物资补给又多了一块人肉。

他也要活下去,活到战争结束,回到故乡见心爱的姑娘。

骑士刚想下马拖尸体,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声。

“你不能带走他。”

具有侵略意味的眼神。

“他还没死。”

从上游姗姗来迟,赶到尸山旁,凯恩巴巴耶夫就这么突然登场。

像是命中注定,一个沉睡的愚者总会遇见生命中的引路人魔术师。